朋友到我家出差，多年未见，便不去旅馆投宿，拎了行李来到我家中小住。我发现他那个奇怪的习惯，是在他住下的第二个晚上。

那个晚上我泡了一壶清茶，两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而坐，畅谈往事现状，电视中播放着那首曾经是我们最爱的“月光奏鸣曲”。就这么一个令大家感到惬意的时刻，朋友抓起遥控器，将频道换了一个。悦耳的乐曲戛然而止，换成了一部时下最红火的台湾电视连续剧，剧中男女主角哭哭闹闹十分缠绵。而我们的目光在这新的节目上停留了不到五分钟，剧情发展到女主角梨花带雨，扑向阳光下的大海时，他又将频道转换了一次。我观察他的行动，每当电视中传出海的声音，现出海的画面，他头也不用抬，一把抓起遥控器，手一扬，便将节目调到了下一个台上。

我将遥控器从他手里抢下来。他恍然看着我，又看看电视中的波澜壮阔，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的祖母……”他的故事是这样讲起的。

她出生在一个山村里，那里的贫穷、封闭与周围的村村镇镇一样。她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七年，从来没有听说——也没有想到——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直到她的第二个母亲——那个被拐卖到山中的女人来到她的生活中。

继母常常讲起海——她唯一一次离开家乡，被拐卖的路上看见的海——广阔的、深邃的海，海浪的声音温柔而缠绵，屹峙的礁石与闪着光的沙滩。远远的渔船如同飞在海天之间的鸟一样……每当继母讲到这里，她总会急切的问：“那么，那些孩子呢？”继母会笑着继续讲：孩子们挎着竹篮，沿着海滩拾取贝壳，不时停下来，倾听海鸟的鸣叫声。

海的故事成了母女之间的最美丽的默契，一年年的讲着，直到有一天，疾病夺走了继母。那一天父亲牵起她的手，将一个小包袱放在她怀中。她知道自己又在面对继母当年的命运时，只是仰起脸，让阳光照在双眼上，轻轻说：“爹，带我去看看海吧。”

她没有看到海。

她被带到了更偏远的山乡中。嫁人、生子、丧夫，独自将子女们一一带大。孩子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将她接到了城市。孩子们日夜为工作繁忙，然后孙子、孙女们出生了，她便在城市中又操劳了十几年。最后，她终于可以坐下休息了。孩子们争着为她请了保姆，为她安排了最好的衣食住用。苍老的她便开始常常对孙子们唠叨那句话：“真想去看看海呀！”

孩子们太忙了，而她的双腿也需要拐杖协助了。

于是她不再每天重复那句话。只是每当电视中传出海的声音时，她总要拽过拐杖，拖着身体从房间里出来，坐在电视前面，静静地坐上半天。

于是海便成了朋友家人的一种歉疚，一种负担。怕见到老人扶着拐杖，蹒跚又急切的从房中出来的样子。朋友家的人只要一在电视上看到海，便匆匆换台，年复一年，成了习惯。老人去世后，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他们再也听不得电视中传出海的声音。

朋友求助似地望着我说：“你说，奶奶为什么非要去看海呢？”

是啊，老人为什么一定要去看海呢？我见过老人，她是个盲人！而且听说，他从一出生时，双眼就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