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刘大帅的兵已经攻占了省城,打到这里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您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长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劝着张廷鉴。
张廷鉴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看着眼前,大堂里和走廊下都堆满了各种箱笼,自己的三个儿子思仁、思贤、思礼,三个儿媳及一干人等都站在当中,用期待的神情看着自己。他依旧硬着心肠对着众人挥挥手:“你们走!”
“爹!”三个儿子一起喊。
“你们的曾祖父、祖父留下的‘传家之宝’在此,我岂能一走了之,我岂能做张家的不肖子孙!”
“爹,不是儿子们不孝,只是那一楼的书,这种时候实在无法带走啊。”
“书在,我在。”
“爹,刘大帅残忍好杀,所过之处杀人放火、十室九空,这里真的留不得了啊。”
“我知道,刘大帅是兵痞出身,最痛恨的就是我们这些读书人,他目不识丁,这一楼的书留在这里,只怕他们是非烧不可了。”
“那您还……”
张廷鉴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取出几张纸,说道:“这是祖传田庄的地契和这里的房契,这一张是去年我托朋友在云海买的房子的契书——唉,本来是想,你们三个都受过高等教育,想送你们到那里去干一番事业的,没想到现在用上了。老大,你拿着,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们。”
“爹,原来你早就……”一向觉得父亲有些无情的儿子们不由得红了眼圈。
“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是,怎么能让爹为了这些废纸留下冒险!”性情有些急躁的老二思贤一下子跳起来,“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它们,看您还走不走!”说着冲进厨房拎出油瓶和火柴,向庭院里耸立着的藏书楼冲去。他一股蛮劲上来,两个兄弟和好几个仆人都拉不住他,他把油往楼上一泼,就要划着火柴。
一条黑影像闪电似的直扑到老二身上,老二的手腕被重击了一下,来不及点着的火柴脱手飞出老远,他倒退几步坐倒在地,手腕上已经是鲜血淋淋,袍子也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惊恐地用手挡住脸和喉咙,看着袭击他的对手。袭击他的是一条黑色的大狗,半人多高,膘肥体壮,目露凶光,它把前爪按在老二身上,露出利齿,仿佛随时准备咬下去。
“好了,狗!”张廷鉴吆喝一声。
黑狗立刻听话地放开老二,回到藏书楼边的阴影里卧下,它把头放在爪子上,眼睛却依旧盯着眼前的这些人。
老大连忙把心有余悸的老二拉起来,赔着笑脸对张廷鉴说:“爹当初救这条狗回来果然没错,这畜生倒也知恩图报。”
“哼,你不用岔开话头。”张廷鉴冷笑一声,“想不到我们家世代书香,竟出了你们这样的不肖子孙,快点儿给我滚!”说着一甩手,独自回后面去了。
几个儿子终没能说服张廷鉴,第二天早上,儿孙们不得不离开固执的父亲,踏上了逃避战火的路途……
※※※
张廷鉴一直目送儿孙们的马车消失后才转身回来,平时拥挤热闹的张氏大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吩咐陪他留下的老仆去泡一杯茶,自己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藏书楼。
张廷鉴的祖父曾做过翰林,辞官归乡后以藏书为乐,建起这座藏书楼,张廷鉴和他的父亲都爱书成痴,这座藏书楼确实凝聚了张家三代人的心血。
张廷鉴仰望了一会儿这座三层小楼,缓步走入,拿起本书翻动几页,又放下来,走回庭院中。
黑狗看他进楼时已经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这只黑狗是张廷鉴半年前拣回来的。
那天清晨,张廷鉴照惯例沿着小路散步到自家附近的林子里,他听到树林里有声音,过去一看,却看到骇人的一幕:十几条野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四处都是血迹,有几只狗的头被撕扯下来了,还有的四肢不全,内脏翻出,每只狗的牙齿和爪子都沾满了血,显然是这群狗彼此争斗,相互撕咬成了这个样子。
张廷鉴大着胆子过去查看了一下,发现有一只竟然还活着。那是一只黑色的狗,体形庞大,满身是血,虽然已经不能动弹,但依旧满眼凶光。张廷鉴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唤人把它抬了回去,又命人帮它治疗,休养了半个多月才使它活了过来。
伤好之后的黑狗看起来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总是闪着冷冷的光,但它不会叫。人们从没听见从它口中发出过任何声音,再加上它那无声无息的步子,它在庭院里走动的时候就像一个滑动的鬼影,不但小孩子们看到它会吓得哭叫,连仆人们都要绕着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没有一只敢接近它。
这只黑狗仿佛知道谁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只对张廷鉴言听计从,伤愈之后就开始忠诚地为他看守藏书楼,从那个时候起,除了张廷鉴本人,连入内打扫的仆人都要由张廷鉴亲口对它说“行”之后才能踏进这座楼。
“狗。”张廷鉴叫了一声,黑狗立刻小步跑过来——因为没人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做“狗”。
“狗啊。”张廷鉴摸抚着狗的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这只狗,狗似乎想要躲闪,但还是用一种高傲的姿态接受了他的爱抚,“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会走,这些书是我们祖孙三代人的心血,我绝不会抛下它们。军阀们要来就让他们来,我要和这些书共存亡。可是狗啊,你还是走吧,自己到外面去或许还能找到一条生路,你不用陪着我在这里等死。”
狗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
“养了你半年多,虽然你是条哑巴狗,但总觉得你是通人性的。这些时日辛苦你为我看守这座楼了,现在你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主人的话,狗竟然真的站起来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张廷鉴。
张廷鉴挥着手:“走吧,自己去找条生路吧。”
狗转身走出了大门,消失在草丛中。
士兵们冲进庭院时,张廷鉴就坐在庭院中的太师椅上,平静地看着他们——他连最后的老仆和狗都遣散了,就是为了自己面对这一刻。看着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士兵,他一扬眉:“你们可以杀了我这个老头子,烧了我的书。但是,读书人你们杀得完吗?这些记载着历史、文化的书你们烧得尽吗?你们这些无知的东西!我就算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他的态度已经激起了士兵们的杀机。其中一个士兵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枪,瞄准了张廷鉴就要扣下扳机。
突然,一条黑影从旁边冲了出来,扑到了那个士兵的身上。在场的士兵和张廷鉴都看清楚了,扑倒那个士兵的是一条黑色的大狗。那个士兵已经被它一口咬断了喉咙,虽然四肢仍旧在抽搐挣动,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张廷鉴脱口叫出来:“狗!”
狗的嘴边全是鲜血,扬起头来看着士兵们,目光中充满了一种不属于动物的嘲弄,嘴角仿佛还挂着一丝冷笑。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向它射击,狗迎着子弹向他们冲过去。在它奔跑的过程中,那些士兵隐约觉得它发生了什么变化。当它毫发无伤地来到最接近的士兵面前时,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长着长发、獠牙、利爪的妖怪。那名来不及闪躲的士兵被他像拎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利爪一挥,一颗还在搏动的心脏就被挖了出来。
它把士兵的尸体往地上一丢,将那颗心脏举到嘴边咬了一口,舔舔嘴唇上的血,看着剩下的士兵,用十分柔和的声音说:“嗯,看起来很好吃嘛。”
“啊!”
不知谁先惨叫了一声,所有的士兵们都转身向门外逃去。当他们踏上大门的台阶时,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却自动缓缓关闭起来,长发利爪的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一边舔着自己滴着鲜血的爪子,一边带着阴冷的笑容看着他们……
张廷鉴在看到妖怪啃噬那颗心脏时就昏了过去,却在朦胧中听到有个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报答过你了。”等他醒过来,庭院里依旧空荡荡的,没有士兵,没有鲜血,也没有妖怪,而那只黑色的、不会叫的大狗再也没有回来……
※※※
在周围大厦的衬托下,眼前这座古老的小楼越发显得老旧,连木制的门窗也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息来。张倩走到楼前,伸手推推门,门被七把锁牢牢地锁着,纹丝不动。
张倩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托着腮看着不远处的三层洋房,屋子里的争议还在继续着,张倩对此毫无兴趣,便一个人出来透透气。
张倩身后的是一座藏书楼,据说张倩曾祖父的曾祖父原来是翰林,就是他辞官归乡后建起了这座小楼收藏书籍,传到张倩曾祖父张思贤这一代已历经百余年,这座小楼虽然不是什么闻名遐迩的大藏书楼,但楼中的藏书种类繁多,张倩一直引以为傲。只是曾祖父在半个月前辞世后,这座藏书楼的历史看来也要到此为止了。
伯父的高嗓门说了句什么,从前面的洋房里一直传到张倩的耳中,张倩无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后,他的子孙们都来奔丧。葬礼结束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块已经位于闹市区的土地上,按目前的形势看,它确实是价值不菲。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识到曾祖父还有更有价值的遗产——那一楼的藏书。藏书中有不少珍本,甚至还有些已经绝版的善本,粗略地估计,这些书籍的价值比土地还要昂贵。明白了这件事后,亲戚们便把藏书楼牢牢地锁起来,开始了对所有权的持久争执。
张倩自幼就有到楼中读书的愿望,但是曾祖父不允许任何人踏进楼中,现在曾祖父去世了,亲戚们把这座楼锁得更牢,张倩也只能望楼兴叹了。等到打开楼门,能让张倩看到的时候,大概楼中已是珍本售卖一空,书籍散尽的情形了吧。
张倩用手轻拍着楼柱叹息:“藏书楼啊,藏书楼,我虽然是张家的子孙,但看来终究是和你无缘了。”
“啪……”楼中传来了一声轻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张倩凑到窗缝向里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一条人影一闪上了二楼。
“楼中有人!”张倩一惊,最近由于张家子孙的争夺,这座原本无人留意的藏书楼有珍本的消息已经在社会上传开,为此亲戚们还专门雇佣了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锁,每家各执其中一把钥匙,连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独自进去,现在楼中怎么会有人呢?
张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栏杆,抓住柱子往上一纵身,再跳起来的一瞬间总算看清了里面——藏书楼里全是一排排架子,为了防止阳光直射而侧排,一眼看去整层楼一览无遗,绝对不会有人在里面。张倩抓抓头:“难道是我眼花?”
“小倩,你在干什么?吃饭了!”大声叫着跑过来的是张阅仲,是张倩的远房堂兄。
张倩撇撇嘴:“说过别叫我‘小倩’,像叫女鬼似的。”
张阅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聂。”他拍拍张倩的头问,“刚才在干什么?上蹿下跳的。你最好别打那些书的主意,不然那些人会把你……嚓!”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倩不屑地说:“我又不是财迷。”她决定还是隐瞒刚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这对堂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比亲兄妹还要亲密一些。张阅仲搭着张倩的肩笑着问:“你还对这一楼书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时候想溜进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拐杖的事了?”
“你挨一拐杖试试。”张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纸,真不明白有什么看头,有什么争头?”张阅仲大发感叹。
“对我来说,没什么争头,却实在是有看头啊。”
两兄妹相对大笑起来,一起向住宅楼走去。
因为留在这里吃饭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两桌,大桌子上是长辈,张倩、张阅仲等一些年轻人坐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默,连平时见了面有说有笑的兄弟姐妹们彼此也不说话。
张阅仲突然俯在张倩耳边低声说:“你说大家天天这么吃,会不会吃出胃病来?”
张倩“扑哧”笑出声来。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张倩吐吐舌头,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张倩自幼喜欢读书、写作,现在身为S大学学生的她已经出版过两本散文集,是在学校中小有名气的“学生作家”。她得到的稿费全都用来买了书,偏偏自己的家族里有这么一座藏书楼她却不得其门而入,可想而知她心里的不甘了。
张倩绕着藏书楼转了一圈,还是只能在台阶上发呆。
“砰!砰!”突然传来敲玻璃的声音。
张倩四处张望,却没看见人。
“这里,嗨,回头看。”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张倩一转身,一个青年男子正在藏书楼里笑眯眯地看着她。那个人双臂垫着头趴在窗台上,所以张倩只能看见他的两只眼睛。“你想进来吗?”男子问道。
张倩看看依旧锁着的楼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男子站直了身体,向张倩做了个要她跟过去的手势,向楼东侧走去。张倩连忙从外面跟上他。
楼的东面离高达三米的外墙只有一米远近,无门无窗,张倩在那条小夹道前站住,却看见那个人又在楼里做着手势,要她转过去。她不解地走进夹道,听到轻轻一声响动,楼东墙上打开了一扇暗门,那个人伸出头来,向她招着手。
张倩走进去,那个人又把暗门关上,笑嘻嘻地看着她。这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材高大,十分英俊,留着长头发,穿着一身牛仔装,脖子上挂着造型独特的银饰,手指上也戴着大银戒指,一副时髦的打扮。他一边把一摞书向书架上放一边问:“这几天总看见你在外面转悠,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你应该先说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然我报警了。”张倩板下脸来威胁道。这个奇怪的青年和那道家里人都不知道的暗门,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我在打扫、整理啊,你看不出来吗?”青年小心地掸着书架上的灰尘说。
张倩这才注意到,楼中竟是如此干净整洁。书架上、窗台上一尘不染,所有的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地上的方砖缝隙里都看不到灰尘,楼梯扶手更是擦得光可鉴人。自从曾祖父去世后,这座楼一直牢牢锁着已经半个月了,按道理说不该这么干净,难道都是这个人打扫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打扫?”
“张老头儿死了,这里也没人管了,我不打扫谁打扫?”青年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以前一个星期来一次就行,可是现在一会儿有人来找书,一会儿有人来估价,一来就是一大帮,弄得乱七八糟的,也不想想打扫的人多辛苦。害得我天天得来,浪费了我多少时间啊。”
“难道你认识我曾祖父?!”张倩不由得喊出来。
青年耸耸肩,不置可否,熟练地把几本被人抽出来随手乱放的书插回原来的架子上。他只看一眼书名,马上就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你真的每天都来啊?”张倩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嗯。”他撇撇嘴,“你以为我乐意来啊,还不是因为答应了他。”
张倩看看这么大的一座楼,数万册书他一个人整理,不禁心生佩服,称赞道:“真是难为你了。”
“那当然,也就是我,换了别人……”他得意地说,“对了,我叫刘地,你呢?张家的每一个子孙我都知道,说名字出来我就知道你是谁。”
“真的假的?”张倩不信,“我叫张倩。”
“张爱国的女儿,张桐的孙女。对不对?”刘地马上背出了她的家谱。
“你真知道!”张倩张大了嘴,“看来你一定和我曾祖父很熟,他一定对你说了很多我家的事。”
“还有呢,来。”刘地对她勾勾手指。
他直接走上二楼,纵身一跳,从一根柱子的雕花沿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大红木橱柜。橱柜里全是用匣子盛着、用红绫子包裹着的泛黄的线装书,有些还是手写本,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刘地把这些书一匣匣抽出来,最后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张倩:“打开。”
张倩不解地打开匣子,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两本她再熟悉不过的书:“这是……”
“那个老家伙听说你当了作家,兴奋得不得了,亲自跑出去买了两本回来,放在这个专放珍本书的橱柜里,还絮叨着什么‘张氏四代藏书,今天终于也有了张氏子孙自己写的书了’,就差老泪纵横了,你可是他的骄傲啊。”
张倩深吸了口气,强忍住眼泪。在她的记忆中曾祖父就是个“老人”,一个苍老、迟缓、严肃,终日一言不发,一旦别人靠近他的书就挥杖打人的老人。她一共也没有跟他说过几次话,甚至以为这么多子孙中他根本不见得认识自己,可是没有想到……张倩捧着那只匣子,一时百感交集。
“小倩……小倩……你在哪里?”
张倩抬起头来,是张阅仲在找她,万一被这个家伙知道了刘地和暗门的事,保证不出十分钟就“地球人都知道了”。
她小声对刘地说:“我堂哥来找我了,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和暗门的事说出去的。”
刘地表情古怪地问:“他在叫你?”
“对,他是我堂哥张阅仲。”
“小倩!哈哈哈哈……”刘地放肆地大笑起来,“小倩,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叫。”他笑的声音那么大,张倩怕人听见,又为自己的名字被这么叫而尴尬,拿起一本书向他嘴上捂去。
“小倩,咕咕咕……”刘地还在笑,结果发出了古怪的声音。张倩听见张阅仲的声音越来越近,只好把书放下,跑下楼去,临走前回头看,见刘地弯着腰,扶着书橱,还在笑着。
“小倩,小倩……”
“干什么?”张倩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旁边走出来,“说过一千次了,别那么叫我!”
“你果然在这里。”张阅仲跑过来说,“我爸他们又找了一个古董商来看货,我怕你在这里转悠被他们看见了又挨数落,来告诉你一声。”
“又一个。”张倩叹口气,前前后后来了十几个了,到底要把书卖到什么价钱他们才满意?这一来又要大翻特翻,把里面弄得一团乱了,明天刘地又有得干了……糟了,刘地还在里面,被他们发现就糟了。
张倩正想着怎么去通知刘地躲一躲,长辈们已经引领着两个商人走了过来,大家各自拿出钥匙,分别打开自己加的锁,一行人走进了楼里,张倩不由得捂住了嘴,等着他们发出看见刘地的叫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什么时候走了?”张倩感到很诧异。
“什么?”张阅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没什么。”张倩苦笑道,“我在想这些书又要倒霉了。”
张阅仲拿了个球拍,非要在院子里的照壁墙上教张倩击球。张倩对运动却没有兴趣,只是坐在石凳上看他打。
没过多久,就看到刚才上楼去的那一行人走了出来,一边议论着什么“那套绝版的书最少要……手抄的那套更是罕见……”一边从他们兄妹身边走过去。
张阅仲把拍子一丢,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真扫兴!”
长辈们责备的目光看了过来,而张倩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用手托着腮坐在那里。长辈们把客人送出了门,转回身来想责备这两个不懂分寸的孩子几句,张阅仲正一挺脖子想要顶嘴,门外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是一片尖叫声。
张家的人纷纷冲出门去,外面已经一片混乱。一根原本立在路边的水泥电线杆倒在了古董商人的车顶上,把车顶砸出了一个大坑,乱七八糟垂着的电线迸闪着火花,车的发动机还在响着,发出“嗡嗡”声,车里的人却不知道是死是活。
张阅仲第一个冲上去,先冲着自己的爸爸大喊一声:“报警!叫救护车!”然后用木棍小心地挑开那些电线,用力拽开了已经变形的车门。他和几个过来帮忙的人一起把车里的两个人拖出来,直到看着两个伤者被抬上了救护车才走回张倩身边,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怎么样?”张倩忙问。
“看来死不了,不过也够受的。”张阅仲比划一下,“一个手被砸断了,一个满脸都是血。”
“好端端的电线杆怎么会倒?偏偏他们把车停在那里。”张倩叹息着看向那边。那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警察在努力维持着秩序。在一瞬间,张倩仿佛看见个头高高的刘地也站在那里,再仔细看的时候却又不见了。
※※※
“我觉得这座藏书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呢。”吃过晚饭张阅仲又和张倩聊起了那件事,“你知不知道当年军阀刘大帅打到这里,我们曾祖父的父亲……”
“曾祖父的父亲……曾曾祖父吧?”张倩扳着手指头,“好遥远啊。”
“就是我们这位曾曾祖父。”张阅仲一说起这件事就眉飞色舞,“当年他把子孙和仆人全都遣走,自己留在这里,准备和藏书共存亡。结果军阀们硬是没敢碰他和这些书。你想想,我们的祖辈为了这座楼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他们会甘心这样被不肖子孙卖了吗?所以才会……”
“你是说我们祖先的……在阻止他们卖这些书?”张倩咧着嘴看着他,用力拍了他的头一巴掌,“你要编故事吓唬人也别把自己的祖宗编进去啊。”
“我不是在吓唬你啊!”张阅仲捂着头叫出来,“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两个人是第几拨来看货的商人了?”
“每天都有几拨,谁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向不关心这些。”张阅仲神神秘秘地说,“告诉你吧,这些日子来的商人虽然多,但真正出价让咱家的这些老头儿们满意的只有四家。今天下午倒霉的是一家,另外三家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一个走路时被突然掉下来的商店招牌打中,现在还昏迷着;另一个则在逛街时被抢劫犯抓住当了人质,虽然被解救出来,但是吓得得了神经衰弱,到外地疗养去了。怎么样,个个都没有好下场吧?”
“太巧合了吧。”
“真的只是巧合吗?”张阅仲说,“祖宗守了好几代的东西,现在不但要卖了,还为了谁分多少天天吵,祖宗们要真的在天有灵也闭不了眼吧。”
张倩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放在膝盖上,看着张阅仲说:“你为什么不去跟你爸爸说,这座楼应该保存下去?”
张阅仲沉默片刻说:“谁来照看它呀。要像曾祖父他们那样一辈子不顾生死地看护它,咱们家里谁做得到?”
张倩苦笑着,目光移到窗外的藏书楼上,笑容渐渐消失了……
※※※
楼下的争吵越来越激烈,令张倩想装睡都很难。和她睡在同一间屋里的堂姐大概也和她一样,早就被争吵声惊醒了,但是她和张倩一样,装作睡着的样子。张倩和这个堂姐曾经感情很好,但自从她的父亲和张倩的父亲为了遗产大吵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张倩说过话。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张倩在心里捡最长的诗来背诵,竭力不让自己去听楼下的争吵声。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就凭你这样,有了钱就能高人一等了吗?”
“你的德性多好啊!背地里的龌龊事以为别人不知道么?”
“哐啷!”杯子破裂的声音。
“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张倩越背越快。
“你们吵什么,看看几点了,也不怕让别人听见笑话!”
“伪君子,轮不到你说话!”
“我不跟你们吵,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但是大家都是张氏子孙,要分就得分得公平点儿。”
“说得清高,骨子里还不是为了钱!”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够了!”张倩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抹着泪水——父亲和亲戚们的这种丑态让她想起了分赃不均导致内讧的盗贼。她推枕起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近午夜,天上疏疏点点的几颗星星陪衬着一弯残月,风吹过,这个院落显得颇为凄冷。
张倩绕着藏书楼转了一圈,看准了四下无人,迅速地溜进了夹道里。“记得那个暗门就在这里。我只是进去看书,又不是偷东西,应该没问题吧?”张倩一边这么给自己找着借口,一边用手在墙上摸索着。
“小倩。”一只手搭上了她肩膀。
“啊!”张倩惊叫一声回过头来,却看到刘地站在背后,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张倩板下脸来:“你又在笑我的名字。”
“没有……”刘地拖长了声音回答,“你反正也不姓聂。”
“哼。”
“不是要进来吗?来吧。”刘地轻轻地推开了暗门,招呼她进去,“快点儿,别让人看见了。”
楼中像张倩预想的一样,书架都翻遍了,有价值的书还好,那些普通的书则被丢得到处都是。张倩一脸歉意地看着刘地,藏书楼是张家的没错,可是刘地为它付出的却比张家任何人都多。
刘地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立刻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张倩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晚上也来?你经常帮我曾祖父打扫这个地方吧?”
“我明天有事不能来了,但是这个样子总得打扫吧。在这里打扫了多少年?很多年……”刘地夸张地说,“我来算算,嗯,六七十年了吧。”
“真是……那你一定非常喜欢看书。”张倩又道。
“不,我不看书。”刘地说,“我喜欢看人,人比书好看。你信不信,一个人的一个念头,可能一本书都装不下。”
“很有哲理……”
“哲理?哈哈……”刘地又开始夸张放肆地大笑。
“那我可以看这里的书吗?”
“当然可以,这可是你们家的书,怎么来问我。不过不能带走,谁也不可以把这里的书带出去。”刘地说完,为她开了一盏灯。张倩发现那盏灯设计得很巧妙,虽然有足够的光线,但是从楼外却看不到。
张倩靠在橱柜上静静地看书,刘地在旁边整理打扫,时间在小楼中慢慢过去,等完全沉浸在书中的张倩回过神时,天色已经微微泛亮了。她揉揉眼睛,放下书,抬头看见刘地正坐在一个橱柜上看着自己。她歉意地说:“是不是我耽误你回去了?”
刘地耸耸肩:“你很喜欢看书。”
张倩把书小心地放回架子上说道:“可能是遗传吧。”
“遗传?那也只有你一个人遗传到了,其他人啊,没有一个是进来‘看’书的。”
“你相信吗,我爸爸其实是很爱看书的,一天不看书觉都睡不着,我的好几位长辈都是这样。我喜欢看书也算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刘地歪着头看着她。
“你不相信啊?现在他们要卖这些书也是有原因的啊。”张倩解释。
“买房子、买车、出国、开公司……”刘地把两腿叉开伸直,双手按在两腿间的橱柜上,向前倾着身子,一副坐没坐相的样子,慢吞吞地说。
张倩不清楚刘地到底对自己的家族了解多少,他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她听出了刘地话里的嘲讽意味,转而说道:“你为这些书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一定很舍不得它们吧?”
刘地一挥手:“早卖早干净,省得我天天伺候它们。”
张倩在他对面坐下,说道:“卖掉祖宗的收藏怎么说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堂哥阅仲也为了这件事很生气。”
“你堂哥?昨天叫你‘小倩’的那个?哈哈哈哈……”
张倩白了他一眼:“是啊,他也很反对卖掉藏书的。”
“叫他来管这一楼书吧。”刘地热切地建议着——看来他真的很想把书楼交给别人打理。
“他?让他整天对着书还不如让他死呢。张家的遗传因子到他那里才真的出了变异。”
刘地一下子垂下了头,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呢?你这么喜欢书,把书交给你怎么样?”
“我?有那么多长辈,哪儿轮得到我说话啊。”
刘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反正……”张倩正要再说什么,看看手表又止住了,“快六点了,再不走就会被我爸爸他们发现了,你还不走吗?”
“马上也走了。”刘地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改天见。”
“改天见。”张倩匆匆离开了。
“她应该还可以吧。”刘地还坐在那里,对着一屋子书自言自语道,“你们觉得她怎么样?她再不行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张卫国大声吼着,指着张卫东的鼻子道,“我可不像你们,个个有钱有势!我等钱救命的!”
“你也看到昨天的事故了。这能怪谁,你急有什么用?”
“反正我不管那么多,等到四号再看不到钱就分书。把我该得的一份书给我,我自己处理!”他说完,重重地一摔门走了。
好好的一顿饭被他这么一闹谁也吃不下去了。张倩放下筷子,听见旁边一位堂姐在问:“四伯怎么了?突然发神经。”
张阅仲马上抢着回答:“你不知道啊,他迷上了赌博,不但把自己的工厂输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真的是等着这笔钱救命呢!”
“哼,败家子。”那位堂姐不屑地说。
张倩低头苦笑——难道卖掉祖宗的心血不算败家?
※※※
天色从早上开始就阴沉沉的,藏书楼里显得格外的昏暗。张倩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根本看不下去,幽幽地说:“昨天下午,我的四伯父出了车祸,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他送进了医院,恐怕他就没命了。”
“是吗,他运气不错。”刘地淡淡地说。
“我觉得很害怕……你知道,最近来这里买书的商人一个接一个全出了事,而我四伯父刚刚说完要把书分掉就……阅仲说是祖宗的灵魂在处罚这些想买卖藏书的人,我虽然不信这些,但是接连的出事……万一,阅仲猜的是真的怎么办?”女孩子总是胆小,张倩边说边打了个寒颤,“我爸爸一直都是支持卖掉藏书的,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他……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刘地义正辞严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鬼魂这种东西,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相信这些。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相信科学。”他的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了雷声,几道闪光划破了天空。
张倩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
刘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说个小谎而已,不至于要被雷劈吧?”
阴了一天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本来就光线不足的藏书楼更加阴暗了。一排排书架,一个个书橱影影绰绰的,颇有些神秘的气氛。
张倩心里本来三分的担忧被这样的气氛渲染成了七分,不安地说:“可是连四伯都出事了,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爸爸。”
刘地站在窗边,双眼看着窗外说:“不如劝劝他,别一心卖这些书了。”
张倩苦笑道:“那怎么可能,他需要这笔钱成立自己的公司呢。”
“那担心也没用啊。”
张倩这几天来第一次看见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刘地竟然笔直地站着。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半个脸庞……什么时候自己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张倩皱起了眉头。“我总觉得什么时候见过你。”张倩用手敲着头,“却偏偏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刘地走到张倩身边,指着自己的脸大言不惭地说,“像我这么英俊潇洒、气质出众的帅哥你如果见过怎么可能忘得了,我可从来没有被女性忘掉过,不要随便破坏我的名誉哦。”
张倩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脸皮竟然这么厚,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像他这么英俊出众的人如果以前见过,就算想忘记只怕也是很难的。
“哦,我想起来了!”刘地突然说,“那是在前生啊,小桥墩下,杨柳岸边,晓风残月,你握着我的手……”他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样子向张倩走过去,“啊,那时候你的目光温柔如水……”
“闭嘴啊,恶心死了!”张倩忍不住捂着耳朵叫起来。
刘地睁开眼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张倩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
“对了,要不要跟我去‘看人’?”刘地忽然问。
“看人?”
“是啊,人比书好看。”刘地拉住她的手向外走。他也不用雨具,就这么拉着张倩跑了出去,在雨里一边跑一边大笑。
张倩虽然生活在风气开放的城市里,但她是个保守的女孩,从来没有和陌生男子牵过手。可是为什么和刘地手牵着手在雨中跑的感觉这么熟悉?从他的手上传来的温暖,一直向前跑,周围全是雨的声音,风的声音,远远的有一辆车驶来的声音……
“上车。”
刘地的声音把正处在恍恍惚惚的回忆中的张倩叫了回来,发现他们正站在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面前。
“红车……”仿佛连和刘地一起坐上这辆车都是经历过的……为什么?
车在一家酒吧前停下。这时雨已经停了,刘地拉着张倩下了车。张倩发觉他根本没给司机车钱,那个司机竟然也没向他要,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张倩诧异地看着远去的出租车。
“喂,喂,看什么啊,难道他比我帅?”刘地在她面前晃晃手指。
“你没给他钱。”
“我朋友,给什么钱啊。”
张倩不由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疑神疑鬼的,一件这么简单的事都……真的快被阅仲传染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酒吧。”当张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自己从来没有踏进过的“酒吧”里了。
刘地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一边和服务小姐打着招呼,一边找了个位于角落,却能看见整个酒吧大厅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大堆酒和水果。
张倩看着他几下子打发走一名来和他打情骂俏的女服务生,扬扬眉毛说:“这里果然比较适合你。”
刘地没有搭话,给张倩倒上果汁,自己打开一瓶洋酒就着瓶子喝了一口,说道:“这里是我的‘阅览室’和‘娱乐室’,比看书有意思多了吧?”
张倩把目光转向大厅里的红男绿女,若有所思地说:“是很有意思。”她喜欢写作,本来就喜欢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人看事,所以完全能明白刘地的意思。
刘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说:“你看那个女人,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多么亲密,多么深情,可是我常在这里看见她,每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不同。还有那个女服务生,刚才一定被客人骚扰了,眼圈红红的。我也认得她,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从来不肯接受男客人的戏弄。可是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打工呢?后面的故事很有想头吧……还有那个男人,和他在一起的一定不是他妻子……”刘地指手划脚,口沫横飞地说着。
张倩皱起眉头:“刘地,你的心态有问题吧?”
“有啊,有啊。”刘地点头,“我最喜欢看热闹。嗨,你看那个人……”
张倩发现刘地真的是在这里“看人”。他的观察力很强,看到一个人就分析他在干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头头是道,而且很了解别人的心理,只是这种爱好未免让人不敢恭维。
张倩看着刘地的侧脸,她很难理解刘地这样的人,他看起来既时髦又玩世不恭,但是却能数年如一日地坚持整理一座藏书楼,看起来他经常出入这样的娱乐场所,但又只是坐在这里“看人”。不知为什么,张倩对刘地从心里感到亲切,就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一样。
“看那个男人……”刘地还在指着酒吧里的人给张倩看。满怀心事的张倩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指的那个人,却无法再收回目光来。“看到那个女人了吗?也就二十出头吧,怎么可能和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正常的情侣——也不是叫的小姐,因为他们很熟稔……”刘地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
“二叔……”张倩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位堂叔。他一向老实谨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虽然酒吧里环境吵闹,但两个位子相隔不远,张倩仍能断断续续地听到那边的谈话。
男人:“你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一定尽快和她离婚。”
妇人:“哼,你离不离婚关我什么事,我问的是你说的遗产。”
男人:“反正我祖父已经去世了,等我离了婚,那些遗产还不是咱们俩的。”
女人:“遗产,遗产,说了八百遍了,我连一毛钱都没见到。我跟你说明白,见不到这笔钱,你趁早也别跟你老婆离婚,我可没空陪你过穷日子。”
男人:“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催他们把书卖掉,一定!”
……
“他是我二叔……他一向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的,怎么会……”张倩仍沉浸在震惊中。
“男人有钱就变坏喽。”刘地见怪不怪。
张倩不明白这个一心为了钱的女人有什么好,二叔又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多转变?
“有些人啊,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一旦有了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刘地又打开了一瓶酒。
“刘地。”张倩眯起眼盯着他,“你是特意带我来这里看二叔的,对不对?”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二叔?”刘地把酒送进嘴里说。
“我们张家的事你什么不知道!”
“那倒也是。”刘地不怀好意地笑着,“不过你的三围我就不知道。”
张倩一下子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大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张家的事与你何干,二叔和你有什么过节,你为什么要在一旁煽风点火?”
刘地自若地问:“他不点火,我怎么煽风?”
张倩警惕地盯着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只想告诉你,不卖书,他可以接着过本分的日子;卖书,他将妻离子散。”
张倩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下,坐下来说道:“我知道你不希望那些书被卖掉,但是,是那些长辈们在做主,你和我说也没用。我也不想那些书被卖掉。”
“真的不想?”
“当然了。”
“只要你不想就好。”刘地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笑起来,“来,来,干一杯,我又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张倩喝了一杯饮料,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了些,对刘地说:“不该对你发脾气的,对不起。”
“随便发,没关系。”刘地心情好得很,举着酒瓶笑嘻嘻地道。
张倩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经摆了三、四个空酒瓶,不由叫了一声:“你喝了这么多酒?”
“才四瓶啊。”刘地面不红气不喘地说。
张倩伸手夺他送到嘴边的酒瓶:“别喝了,这可是洋酒。你会醉的。”
“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小姐,再来两瓶。”刘地反而来了精神,把手中的那瓶酒一饮而尽,对服务生叫起来。
又是那个刚刚哭过的女孩儿端了酒送过来,当她走到刚才戏弄她的那几个男人身边时,有一个人突然伸出手在她胸口摸了一把。
女子一惊,手一晃,一个酒瓶落在他们的桌子上,碰倒了好几个杯子。
“小姐,你的服务可不太好哦。”几个男人这下有了借口,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女孩儿不敢高声叫喊,只好奋力抵挡着,口里还向他们道着歉。
“不用道歉,乖乖,亲一个就行了。”其中一个人撅着嘴扑了上去。
“又是这种事,真无聊。”刘地把空酒瓶扔在桌上。
“为什么没人阻止?”张倩紧张地问,一回头,刘地已经站起来走过去了。
“喂,你碰翻了我的酒!”刘地不等那个男人说什么,迎面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
“啊!”那个女服务生惊叫起来,扔下酒跑了。
“你怎么现在才叫啊?”刘地冲她的背影耸耸肩。
另外几个男人当然不肯罢休,向刘地围上来。刘地左面一拳,右面一脚,几下就放倒了其中的三个。剩下的一个恶狠狠地看着刘地,亮出一把匕首,一步步向他逼过去。刘地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嘭!”
一声闷响,拿匕首的男人应声倒地,现出身后双手抓着一个酒瓶的张倩来。
刘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地上的男人,再看看张倩手中的酒瓶,摊开手无奈地笑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张倩身上。刘地拉住她的手,推倒了一个走过来的酒吧保安,跑了出去。
刘地拉着张倩从酒吧里跑出来,哈哈大笑着。张倩从来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本来还惊魂未定地不住回头看,怕有人追来,但是看着刘地开怀大笑的样子不知不觉也被他感染了,笑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人比书好看吗,怎么样,今天晚上够精彩吧?”刘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问张倩。
张倩扔下一直拎在手里的那个酒瓶,问道:“你天天这么过日子?”
“我的原则是——想笑就笑,想玩儿就玩儿,喝酒就喝个痛快,打人就打到够本。怎么样,觉得我很潇洒,很酷吧?”
“这种日子亏你过得来……”
“也只有我过得来。”刘地马上把她的话当成表扬,“我只过自己的日子,谁都别想让我不自在。嘿嘿,有个性吧?”
张倩微微一笑,没有附和他,却说:“我记得读过一首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
是敢哭
是敢笑
是敢怒
是自由……
我本来以为没有人可以真正这样生活,但是现在看来,这几句诗就像是为你写的一样。”
刘地哈哈大笑,背着手倒退着走,看着张倩念道:
“活着
所谓现在活着
那就是口渴
是枝桠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
是突然想起的一支旋律
是打喷嚏
是与你……哈!”他突然不再念下去,转过身往前走(刘地和张倩念的是同一首诗,下文是“是与你手牵手”)。
张倩装作什么也没觉察到:“你不是说自己不看书吗?”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刘地岔开了话题,嬉皮笑脸地催促着,“快走,快走。女孩子家不要在外面呆得太晚。”
“这话可不像你说得呀。你的生活原则……”
“那只针对我自己。”
“真是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啊。”
“知音啊,拥抱一下吧。”
※※※
张倩看天色已晚,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道:“这次看来是真的找到买主了,听爸爸他们说连价钱都谈好了——早上阅仲还在叨咕,‘怎么这个商人还不出事’。以后我怕是没机会在这里看书了。”
刘地还在收拾着,头也不抬地道:“哪儿有这样盼人家出事的,这是什么心态啊?不过,我很喜欢,下次介绍介绍。”
张倩为之气结。
刘地摆出一副讨好的神情说道:“你要是喜欢,这藏书楼给你好不好?”
“你说了算啊?”张倩白了他一眼。
“就是我说了算啊。”
张倩没有理他,随手翻着书本:“说真的,我不太理解‘藏书’这种行为。把自己喜欢的书珍藏起来也就罢了,可是专门盖座楼把从来不看的书像无价之宝一样保存起来,我就难以理解了。书就是用来看的,书的价值在于它的内容,不在于它本身有多长的历史,是什么版本,值多少钱。我真不理解曾祖父他们,把这么多书牢牢地锁在楼里,从不让人看,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我是永远都成不了藏书家了——我啊,宁愿做个‘看书家’。”
“那么这一楼书怎么办?”刘地有点儿急了。
“这轮不到我操心吧?”
“如果把它交给你呢?”刘地急切地问。
“我才不要呢。这不是一楼书,这是一楼麻烦啊。”
刘地露出紧张的神色,认真地问:“我想问你,如果真的把藏书楼交给你,你怎么处置它?”
“送给你。”张倩俏皮地一笑,她知道刘地一直想让自己争取藏书楼的所有权,以便保住它,但是她一来没有那样的能力,二来是真的不愿意被这座楼拴住,她侧着头说,“你最适合作这里的主人了,再不然就捐给图书馆。我知道你不希望这些书失散掉,可惜我不是那种可以为了藏书付出一生心血的人——我认为那不值得。对不起。”
刘地深吸了口气,靠在墙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张倩没想到他会这么颓丧,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再和他说话,刘地却不回答,只好默默地走了。
“唉……”等张倩走远,刘地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拍着墙壁,自言自语着,“我能怎么样,真的把他的子孙都吃了不成?到此为止吧。”虽然没有亲口承诺过,但是刘地在心里是答应过张廷鉴的,为他好好看护这座楼。可是这一次他已经尽了全力,但结果还是难如人意。“人类啊……”刘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以往人类要是让他不满意了,抓过来吃掉就是了,可是这些人是他恩人的子孙,是张倩……
“看来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刘地伸手拥抱一下楼柱,“咱们相处了六十多年,现在要拜拜喽!”他把脸贴在那根柱子上,久久没有抬起来……
“遗嘱?!”听了这位前来拜访的律师的话,客厅里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向律师围上来,发问声、惊异声乱成一片。
律师有些不解地看看这些人,从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信封里取出了一份文件,清清嗓子道:“确切地说,这不是一份遗嘱,而是一份张先生生前签署的,将他的全部藏书转让给市图书馆的证明。”
“咕咚!”
律师的话才说完,至少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位律师。靠他最近的张卫东一把将遗嘱抢了过去,草草地看了一遍,然后神情木然地呆看着地面,他身边的张爱国忙从他手里把遗嘱拿过去。这样一个传一个,张氏家族的人把这份遗嘱轮流看了一遍,最后传到了张倩手里。张倩用最快的速度看完,露出了一丝笑容,淡淡地扫视了她的亲人们一眼。
张家的人都在面面相觑,遗嘱上显示张思贤生前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藏书无偿捐赠给了市图书馆。他只是提出了三点要求:
一、只有在张氏子孙无人愿意保存、管理藏书楼的情况下,此合约方才生效;
二、图书馆有权利将藏书借阅和收藏,但是无权出售;
三、图书馆在得到张氏子孙全体同意后,可以出售藏书,但出售所得款项不能归图书馆或张氏子孙所有,必须全额交给慈善机构,作为贫困地区的教育基金。
这份合约使张倩感到,曾祖父什么都预想到了,家庭中的纠纷、后代的贪念,甚至以后有可能发生的利益之争,这些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凭什么!藏书是张氏全族的东西,怎么可以凭他一张纸就给了外人?”张卫国第一个叫起来,他把手伸向张倩,想把遗嘱抢过来撕掉。还有好几个人和他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一起气势汹汹地向张倩围过来。
“干什么!”张阅仲跳到张倩前面——他不愧是这个书香门第的“基因突变”者,又高又壮,往那儿一站,唬得那些叔伯、堂兄弟都不敢再往前来。
张倩上前两步,把遗嘱还给了那位律师。
“我们不承认这份文件!”
“对,我们要起诉!”
“把它给我!”
大家的目标又一致转向那位律师。
“如果各位有什么异议,尽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但是这里还有一份文件要请大家过目。”律师从容地打着官腔,又取出另一份文件说,“这是张思贤先生在银行保险箱里保存的物品的手续和钥匙。那是一对古董花瓶——现在的价值大约在七百万元左右。”
他把文件举起来给大家看,原本为了藏书转让合约的事吵闹不休的人们听到这个报价后,顿时全都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他的手上。
律师停了一会儿,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接着严厉地说道:“张思贤先生留下遗言给各位,张氏子孙,可以卖古董、卖房、卖地,但是绝不能卖书!这对花瓶加上土地的价值,虽然不足以实现你们全部的愿望,但是也和藏书的价值相抵了,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他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说完,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他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令大家都不敢直视他。
张倩激动得落下了眼泪。曾祖父的决定,让藏书和张氏家族的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安排。一向把他视为爱藏书胜过爱子孙的亲戚们,这下总该明白些什么了吧。
所有人都集中在律师的身边听他讲解这份文件,直到他把一切向张家的人交接清楚后,他看向最后排的张倩,说道:“我能为你们做的都做完了,告辞了。”说完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了。
“被他看到自己流泪了。”张倩拭去眼泪,见大家都没注意自己,便悄悄走了出去。她信步向藏书楼走去,心想刘地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也不知道他今天来没来。
当她习惯性地来到那条夹道时,却惊讶地停住了步子。“怎么会这样?”她记忆中那条狭窄的夹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横在地上的水泥柱和齐膝高的野草。
“怎么变成了这样?昨天还……”
“小倩,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张阅仲也跟了出来,见她在发呆,便上前问道。
张倩茫然地问:“这里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草?”
“这里一直就这么多草啊,昨天我还在这里抓蚱蜢喂鸟来着。”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还来过!”张倩冲进去,跳过那两根水泥柱,用手在墙上摸索,但是却找不到那道暗门,“明明在这里啊!我不会记错的!”
张阅仲不解地问:“你在找什么啊?”
“暗门。”
“暗门?”张阅仲摸着头问,“这儿怎么会有暗门?”
张倩慌乱地跑到前门,用力地拍着门喊起来:“刘地!刘地!你在不在?”
张阅仲担心地跟过来问:“小倩,你干什么啊?刘地是谁?”
“刘地!刘地……”张倩喊了十几声,里面还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她回头看着张阅仲,满脸惊疑地说,“可是这几天我一直看到他,他总是在里面的!”
“怎么可能?这里锁得这么牢。”
“他从暗门进去的,我也走过。”张倩又跑回夹道寻找暗门,可是那堵墙连多余的缝隙都找不到。
“哪儿有暗门啊?小倩,别吓唬我啊!你不是发烧了吧?”张阅仲担心极了。
张倩失魂落魄地道:“明明有啊,刘地就从这里进来打扫、整理……”
“刘地……”张阅仲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就算他能从暗门进到楼里,但他怎么进的咱们家的院子啊?大门对着住宅不说,院子里还有保安。”
张倩惊异地睁大了眼,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小倩,你过来看看。”张阅仲趴在窗户上向楼里看,“这里根本没有打扫过啊。”
张倩凑上去,楼里的灰尘到处可见,书本也翻得十分凌乱,和她记忆中的一尘不染全然不同。
“怎么会这样?”张倩无力地扶住窗台,“难道是我的幻觉?不会,我确实见过他的!对了,前天晚上我很晚才回来,不是你帮我开的门吗?我就是和刘地一起出去了。他送我回来的,当时他就站在路边,你没看到他吗?”
“前天晚上?”张阅仲盯着她,难以置信地说,“你很早就睡了啊,叫你打牌你都不起来,你哪儿都没去啊。”
张倩握着拳,身体发抖,乞求似的问:“那么我这几天经历的是什么?和我在一起的又是什么人?”
张阅仲深信张倩不会说谎,不由得也感到一阵寒意,看着阴森森的藏书楼:“该不会……是……是那个吧?”
两兄妹惊慌地对视着,终于拉着手双双逃离了这个地方。
※※※
图书馆珍而重之地运走藏书后,房屋和地皮都被卖了,那座经历了一百多年风雨的小楼也被拆除了。出售房产和古玩的钱也不少,张家的纠纷就这么结束了,大家又恢复了那种其乐融融的亲戚关系。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十几天。
张倩坐在咖啡厅里,托着腮看着窗外,她无法弄明白自己那几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已经发誓不去想它了,但今天又被张阅仲约了出来,说是有新发现。
“小倩!”张阅仲一进门就大声喊起来,“重大发现!”张倩不得不向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
张阅仲压低了声音,把手拢在嘴边,趴在张倩耳边一字一字地道:“藏书楼下面挖出尸骨来了。”
张倩紧张地问道:“谁的尸骨?”
“是早年间军阀士兵的。”
“军阀士兵?”
“尸体早化成白骨了,但从摆在一起的枪械什么的来看,应该就是当年刘大帅的人,一共十多具,就在楼的正下方。”
“可是楼已经建了一百多年了,怎么会有那个时期的尸骨埋在下面?”
“就是奇怪在这儿啊。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你快说啊。”
“有的颈骨折了,有的胸骨碎成一段一段的,有的头骨裂成了七、八块——全是用外力弄的。”
“外力?”
张阅仲伸展手臂,摆了个武术架式。
“不会吧……用手?”
“记不记得当年刘大帅占领这里,曾曾祖父独自留下守护藏书的事?恐怕就是那个时候杀的,时间上也吻合……唉,不得了,我们的祖先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张倩把目光投向窗外,轻笑了一下,不再理会张阅仲的絮叨,那座藏书楼确实处处透着神秘,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想了。待会儿去一趟图书馆看看那些书吧,反正也在附近。她喝了一口咖啡,这么想。
※※※
听说是张家的人想看看那些书,馆里的人十分热情,馆长亲自陪着她说话,一边吩咐:“叫刘地来,带张小姐去看看。”
“刘地?”张倩惊异地把目光转向了门口。
门外走进来的是个毫不出众,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看都没看张倩,问道:“馆长,您叫我?”
“刘地,你带这位小姐去十一号书库看看,她是张家的人。”馆长一边吩咐刘地,一边向张倩介绍,“刘地在我们这儿干了十多年了,认真踏实,由他来照看那些书再合适不过了,你们大可以放心。”
“张小姐,这边请。”刘地对张倩道。
书已经被重新分类编号,其中一些珍本还被放进了密封的恒温柜中,待遇比在那座楼中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刘地介绍说,这个书库是最现代化的,馆里为了表示对张氏藏书的重视,专门用来存放这些书。
“可以借吗?”
“可以在这里看,不能带出去。”刘地面无表情地指着墙上的规定说,“本馆外借图书在一至九号书库。”
张倩一笑。她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就告辞了。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风吹过脸庞,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她心里默默地想。她有一个预感:无论如何,刘地都会守住这些书的……